我荐|古尔德:耶胡迪·梅纽因(庄加逊 译)
耶胡迪·梅纽因①
① 发表于《美国音乐》,1966年12月号。
我不知道当1916年梅纽因出生的时候,纽约是一副怎样的光景,不过我清楚二十年后,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人们依然认为艺术家是没有资产可言的穷光蛋,这是一辈子住在加拿大乡村的外婆告诉我的。事实上,这种警告几乎已是代代相传的传统,所有负责任的外婆都会如此告诫她的儿孙们。这其中,尚处于农耕社会的、单纯的对商业的偏见并非主要理由,人们觉得一辈子站在吧台前或者站在教堂的讲道台前都比去当一个居无定所的游吟诗人或私下里偷偷出版诗集的诗人更有前途,也更可靠。这应当算是以清教徒主义为核心的社会的共识:成为艺术家是不必要的送死,将自己献给诅咒。因为这意味着,不仅要与最可悲的种群为伍,还要到处搜罗(或者,至少说无法拒绝)盲目崇拜的谄媚,而人人都知道谄媚与对上帝的亵渎是同胞兄弟。一个人总是不可避免地暴露于充满无尽黑暗、忧思的世界,不得不面对这些数不清的劫难,于是需要用恶势力装备自己,而终有一天人们自己亦会被罪恶所魅惑。
如今对我而言,“艺术家即有害物种”这种清教徒式的观点似乎总是正确的。尽管充满戏剧色彩,但是它在现实中可以得到验证,从心理学角度而言一针见血。这种论调无非是浮士德的那一套,只是其中还有讨价还价的成分。好比,清教徒主义导弹系统终极武器──“审查机制”常依靠言语的力量煽风点火,去影响甚至是燃烧他人的精神世界,这一点那些崇尚不干涉主义的、自由的文人绝不可能做到。因此,关于艺术家们是“恶魔力量地下党”的话题,要谨慎再谨慎。这个称呼隐约还传递出对此类角色的尊敬,其意义远超过今天参加工会组织的游吟歌手口中所宣称的平等主义。这些工会组织成员总是白天为高高低低的花园除草,晚上来上一段赋格或幻想曲,他们漫不经心地存活于社会的褶皱里。
但清教徒式社会最重要的一点是,它务实的社会结构常常需要通过界定自身的最高宗旨不断锤炼巩固。鉴于此,他们要求不仅仅是反对者,包括领导者在内,有时甚至是艺术家都应该在恰当的时候成为口径一致的发言人。清教徒传统的最迷人之处在于艺术家与市民之间不友善的关系,有时候清教徒式的处理方式会引发独特的讨价还价,甚至是撕破脸。这些特殊情况,恰恰赋予了艺术家无懈可击的性格,永远执著于陷入困境时孤独地品尝黑暗的力量,并保持高度敏锐的警觉。最珍贵的艺术家或许真的有化身精神的能力,他们远比生活伟大,通过艺术他超越自我和这个族群。当然,这种观点将艺术视为救赎的工具,而艺术家本身就是传教士。
对此,我的外婆几乎是全心全意地笃信着。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外婆认为这在诸如潘德雷夫斯基①之类艺术家身上得到了体现,她曾夸口说自己如何穿越数英里只为参加一场他的音乐会。可以更加肯定的是,那些沿袭了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传统,不知疲倦地谱写赞美诗的作曲家们通过乐谱手稿向外婆彰显了神一般的光辉。她把他们的作品小心翼翼地堆放在簧风琴的控制台上,对于理应享有更多神圣荣耀的门德尔松式和谐之声,她总是用力地踩着踏板,以为一丝不苟地避开平行五度②,邪恶的撒旦魔鬼就会得到惩罚。此莫名的加速,对调性的仓皇失措,都可归结为“信条”二字。
① 潘德雷夫斯基(Ignacy Jan Paderewski,1860—1941)波兰钢琴家、作曲家、政治家、外交家,曾任波兰总理。译者注。
② 平行五度(parallel fifths)指乐曲的两个声部以五度间隔作平行移动,这种和声会带给听众一种悬而未决的狐疑与痛苦;传统上,特别是在巴洛克乐理中,平行五度简直是个噩梦兼笑话,在对位与和声中都被强调要尽力避免。译者注。
据我所知,外婆从未听过耶胡迪·梅纽因的演奏。不过我猜想,如果她听了,她会对自己关于“艺术家是发言人”的定义更加确信无疑。她一定能嗅到其中同样显而易见的神秘气息,本质上,或许可以说是音乐范围以外的东西。
我并非想说梅纽因是最后的维多利亚品种,从任何意义上而言,这都不成立;也并非想通过对外婆个人的怀旧式回忆来定义作为演奏家的梅纽因。因为关于他,最先该提到的是:一个惊人的、洞悉时事的音乐家。在向巴赫的恰空鞠躬致敬的同时,他随时都准备穿插着讨论近期巴登-巴登①的突破性进展,或者达姆施塔特的萧条局势。最重要的是,似乎有一股“杂食动物的好奇心”鞭策着他,尽管如此,猎奇的心态从未影响或破坏梅纽因自己最个性化的认知。他十分了解来自新观点的愉悦以及被新观点所包围的危险。
① Baden-Baden,德国著名温泉疗养地。译者注。
有一次讨论到小提琴幻想曲的一个段落,我对梅纽因说:“关于勋伯格这个人,恐怕一定有某些严厉的约束控制了他,比如《旧约》道德。”
“我一直不能理解,”他说,“为什么小二度在本世纪就如此‘道德’了?”
这些灵光乍现,温柔的、大胆无畏的洞见令梅纽因这位室内音乐合作者几乎称得上“独一无二”,他与杰出的羽管键琴演奏家乔治·马尔科姆(George Malcolm)合作录制的巴赫专辑,以及与令人钦佩的妹妹赫弗齐芭(Hephzibah)合作的贝多芬都是最好的见证。总的来说,在梅纽因尚未于室内音乐上有所拓展之前,身为指挥家的他已经引人注目。他与巴赫节日交响乐团合作灌录的巴赫组曲拥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坚定信念,音乐色调勾勒出宁静而稳固的阴影,通常这种品质在更专业的乐团、地道的巴洛克表演中都不常听见。另外,对于演奏音乐会中标准化的协奏曲曲目,不管在其中担当指挥还是独奏,他总有一些非常引人注目的独到见解,身边始终有一位卓越的同伴──大卫·奥伊斯特拉赫。不过今年将迎来更严苛的考验,就在这个月,梅纽因将第一次以指挥的身份出现在纽约,携美国交响乐团带来包括珀塞尔及巴托克作品的音乐会,除却两首小提琴协奏曲作品,还有看似简单但在内部逻辑结构上陷阱颇多的舒曼《第四交响曲》。明年夏天,他将带着自己的巴斯乐团回到北美,于第67届蒙特利尔世界博览会、第67届林肯中心艺术节上亮相。
话说回来,梅纽因的影响力及威望主要源于“独奏艺术家”的身份。就此,梅纽因放弃其他一切“朝三暮四”的想法,亦无意于成为面面俱到的名人,但他的确依靠音乐家的身份开辟了不少战场。从最近在伦敦郊区为无人看管、流落街头的天才少年们建立收容所,到他的西区保健食品商店,每年他投入一部分精力去做一件事,用来抵消国际巡演音乐会所带来的一系列陷阱(如此看,等他五十岁时,完全有资格进入半退休状态)。艺术家的生活意味着不断的旅行。他厌恶坐飞机,但无论如何都要像上螺丝一样拧紧发条,鼓足勇气,贴上行李标签,上路!如果有他的妻子——不可阻挡的黛安娜相随,压抑的、几乎一成不变的标准化酒店套房就变得不那么整洁有序了。黛安娜每天都会在服务区的桌上摆上全家福,像是为朝圣者之旅赋予永恒的意味,她总是拼了命要改变一切游戏规则。
这是充满挑战的生活:新面孔、新曲目,坏脾气的指挥和道德败坏的经纪人;承诺在下周四之前学会一首奏鸣曲(梅纽因是快速学习的高手,即使是莫扎特的老师马蒂尼神父都需要喘口气),之后开始疯狂搜寻排练的场所,挤出排练的时间。通常在我眼中,这种生活是徒劳,与自己毫不相干。对于逐渐搭建起来的音乐会巡演机制我腻味透了,与外部的联系仅限于电子通信即可。
然而,梅纽因总是有某种魔力使“工作对情感的索取”减少到最小,这点我一辈子也不想搞懂。他能做到忽略来自反对阵营同行的琐碎诽谤,公然藐视平庸乏味的例行公事,对于这个世界到处爆发的引发肾上腺素喷发的危机泰然处之,将它们视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以平静的性格、慷慨的精神将一切踩在脚下。他简直是一个传奇。这并不是说,他是靠一己之力实现这种精神愉悦的。音乐会开演前十分钟,人们发现他躲在自己的化妆间,似乎只是隐约意识到当晚要表演的曲目是什么。他熟练地操控着自己的小提琴,仅仅是一些四分音符练习都能令阿洛伊斯·哈巴①神经紧张。设想一个托钵僧安静入定的场景,据说他刚被培养“眼镜蛇魔术师”的学校录取,还没学上几手,因此事故发生率极高,而他意识到不管怎样都得依照要求登台。恐怕经过足够长的时间,我也能消除自己的偏见容忍这样的生活存在:经常性的焦虑、确定无疑的挫败感,它(此类生活)提供了一个未曾有改进的舞台,而艺术家们只能选择在其上做表演。于是,艺术家作为发言人角色的“献祭牺牲”得以体现。事实上,似乎通过音乐会这种方式,梅纽因在最没有共同语言的关系中寻找最有共性的公分母。
① 阿洛伊斯·哈巴(Alois Hába),捷克当代作曲家,微分音乐的代表作曲家。译者注。
恐怕,梅纽因超越其同时代表演音乐家之处更体现在他对普遍性的沉溺中。他喜欢搜集各式奖章、勋章,甚至逼迫当铺老板把业务拓展到郊区:荣耀军团奖章(Légion d'Honneur)、嘉奖令(Ordre de la Couronne),不计其数的博士学位,还有去年刚收来的大英帝国骑士指挥官勋章(嘿,哥儿们!光是这些,就足以令你光荣地成为美国市民)。
梅纽因这个名字在美国家喻户晓(“帮帮忙西奥多,快点回家练琴,要不你永远也成不了米沙·梅纽因!”)。在英联邦那些谦逊而不出风头的独奏家及室内乐演奏者眼中,梅纽因是变化多端的先师圣人(“嘿,我说塞西莉亚,亲爱的,我看到《时代周刊》消息称今晚梅纽因先生将与阿马德乌斯四重奏组同台。这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奇怪;难道是在皇家阿尔伯特厅上演弦乐五重奏么?”)。他还曾在撒哈拉沙漠接受流浪部族的救援。自从隆美尔的非洲军团铁蹄退出历史舞台,这沙漠便随风自由自在地漂移。这一回它们困住了梅纽因的车,流浪部族帮忙把车拖到安全区域后,望着熟悉的脸惊呼:“喔!是梅纽因,是他,就是他!”我还曾劝梅纽因到加拿大北极区的那些边区村落走走看看,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可以确定无疑的是,他将带回满满一整箱人种学研究资料,比如爱斯基摩人改良后的速记法系统梗概,关于贫瘠地区驯鹿营养不良的详细报告手稿等。
再来说说印度,梅纽因拥有非常特殊的、与印度人进行精神交流的方式。他是印度次大陆文化不知疲倦的宣传者,同时是已故印度开国总理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的朋友、心腹。在这个国度,迎接梅纽因的是坦率与理解,所谓“不结盟国家、不结盟运动”之类的术语在此面前显得无关宏旨。早些年,有一位美国人到印度与一位马德拉斯(印度港市)智者对话。当他在朴素的住所等候时,无意间瞥见房间远处的墙上挂着一幅克利须那神的画像,下面点着蜡烛;画像旁边是一张照片,同样点着蜡烛。智者走进房间后,美国人问他那张画像是不是一位著名的音乐家,要不就是自己看错了。得到的回答是:“确实,那正是梅纽因。在这个国家,我们就是这么看待他的。”
关于梅纽因对教条主义劝说不感兴趣的说法,我推测他更享受在美学世界里徜徉而非作什么道德判断。清教徒们赞许其无穷尽的工作能力与聚焦清晰的使命感。但这一切定义最终仅仅事关个人品味与特权阶级。对于我们大多数人,耶胡迪·梅纽因是一位卓越非凡的艺术家,举世无双的人物,他看起来只不过是那些罕见个体中的一分子,他们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及时填补了人们情感世界自失去阿尔伯特·施韦策后的精神空缺。
我坚信,我的外婆会同意这种说法。
选自《古尔德读本》,格伦·古尔德著,提姆·佩吉编,庄加逊译,曹利群校,漓江出版社,2016
预读/校对:阆阆、陈涛、zzj、梓悦、桃之夭夭
整理:梓悦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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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讯 | 黄灿然译希尼《开垦地:诗选1966—1996》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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